第三章
冬季来临的几周前,爱德生着病醒来——受了风寒,发着烧,咳嗽时几乎把肺咳出来,胃里只装得下水和清汤。莉莎小姐将他隔离在客厅,把他裹在沙发上如山般成堆的毛毯下,他在那,只能透过前窗看见阿尔独自脚步沉重地走去学校。
“睡。”莉莎小姐说道,这是她对他下的第一道真正意义上的命令,爱德狠狠地瞥了她一眼,当即决定这一整天他都要醒着。
他在眼皮的缝间看着她四处走动——壁炉前的地毯上又散乱地搁着阿尔的书,爱德似乎能看见莉莎小姐扫过书本标题时皱着眉,不过之后她将书本夹在腋下,另一只手臂拧开了烟道。
“需要清扫下烟囱。”她低声自语,同时在里边堆上了树干树枝,下面塞上一点报纸,外加一丁点灯油,灯油立马就燃上了。她让火慢慢烧旺,打开收音机,溜出了爱德的视线。她返回时依然赤着脚,手里端着一只空碗和一杯清汤。
他的脑袋下面,她的手轻柔温暖。
“慢慢喝,”她说,“善待一下我们彼此——想吐的话对准碗吐。”
他想保持抬眼怒视的姿势,可是一边还在吞咽,很难集中精力。她帮他把毛毯盖好,掖在脸颊下。
“你介意收音机开着么?”
“不介意。”他说,努力作出闷闷不乐的语气。
他们把新闻留到傍晚时间——这么早的时候,有个舞厅音乐的节目,每当乐队领队喊出每首新歌歌名时,收音机里间或传出回荡房间的掌声。莉莎小姐伴着旋律哼着,有歌词时也会跟唱——声音轻轻的,好像是唱给自己听。或有意或无意,她的脚步声与鼓点相和,一边转着圈经过了客厅,走进了走廊。
爱德无意间陷入了睡眠——那些为了保持清醒耗费的能量反倒败了他。他梦到了妈妈。
梦总是在厨房里开始的:一把椅子被搬到台面旁,他们两人尝试站在这把椅子上保持平衡,睁大眼看着妈妈揉着用来做面包的面团。
“我们会做很多,好吗?”妈妈说,“足够吃到爸爸回家的时候。”
她手臂里的肌肉收缩着——指伸肌【1】、尺侧腕屈肌、肱桡肌——以不规律的节奏协同运作着。包裹的尺骨关节的粗糙皮肤上带着一丝淡蓝,因为受压也带上了明亮的象牙白。她左手里遍布的血管与右手的血管不同——更深、离表皮更远,略带绿色,好像是永远在缓慢康复的淤青。她的手臂上遍布许纤细的毛发,在手腕以下的部位渐渐消失。每片指甲带有形状各异的白色半月,衬着浅紫的背景,还有,她的右手大拇指上,关节处的皱褶藏了几搓面粉。
“稳住,”爱德说,“我得记着这些。”
烤箱是阿尔负责帮忙的——他从爱德的一侧消失,突然将手伸向烤箱门的把手,他的手包裹在从箱门缝隙溜出来、扭曲了景像的热浪中。
“哥哥,别。【2】”爱德说,可是他听见的是阿尔的声音,是阿尔的手松开了椅背,爬下椅子太急跌倒时,摔伤的是阿尔的膝盖。是阿尔的眼泪在脸上,而妈妈俯身靠向烤箱。
“妈妈,等等,”他抽泣着,“我们还没有准备好。”
她朝他侧过身,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,烤盘和她的双臂消失在了烤箱黑洞洞的内部。
“世界是不会等你的,爱德华。”她轻轻说。
走廊传来三次钟声——爱德迅速瞟了眼身后。再转回视线,妈妈现在站在洗碗池前,肥皂泡浸到手肘。
“再一会会。”爱德乞求,现在已回到他自己的身体里——借一只手臂的力气爬过地板。阿尔已不在视线里。“我们已经很接近了。我们会把你带回来。”
他伸出手去——他的右手不太对劲,喉咙中好像卡了什么东西,直要呛住他——他的手指拽着她的裙子下摆。她赤裸的双脚在编织简陋的地毯上显得娇小。
“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自找麻烦。”她说,可却不是妈妈——他抬头,与他对视的是莉莎小姐。
在一堆毛毯下被惊得一震有些难度,但他猛睁开眼,在毛毯中扒开了一个呼吸的开口。空气冷得刺人,有些微风:他能看见沙发后面,走廊里有淡淡的影子——莉莎小姐单腿站立,前门敞开着。
“不麻烦的,小姐,”爱德认出是邮递员萨特先生的声音,“走路有助血液循环——让我在变天时保持暖和。”
“我寻思是不是山的原因,”莉莎小姐愉快地说,“西部可完全不像这样。”
有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——递信的声音,然后是一声轻声惊叹。
“那个,拜托,听好,”萨特先生说,爱德看见影子移动,知道他正向莉莎小姐伸出手,“不要——不要往那个方面想。那些当兵的总是在行进中,也很难搞明白那个系统。如果真的有事发生了——他们不会让你苦等着的。”
“是,”莉莎小姐说,声音很轻。她的身影看上去缩了水。
“萨特太太和我,我们虽住在车站那边,但我们总会敞开大门。我们以前招待过特丽莎——她在两兄弟还小时,也会把他们带过来。我会让太太送来点吃的——为你分担一点工作量。”
“是,”莉莎小姐重复了一遍,“好的,谢谢您。祝下午愉快,先生。”
爱德听到碎石响动的声音,坐起身来,看见萨特先生的灰帽子消失在坡顶。莉莎小姐过了会才关上门,之后一直站在原地,低着头。她拿着厚厚一沓信,至少有二十封,用棕绳绑在一起,水平放在她的肚子前。
她一动不动地站着,目光空洞地望着门的方向。她常穿的灰毛衣滑下了左肩,露出了她脖颈的曲线。
“你感觉好些了吗?”她轻声问,“你要是饿的话,我就做点东西。”
他什么也没说——收音机又没了声响,此时正在两档节目的间隔,发出嗡嗡的声音。莉莎小姐迈出一步,然后又一步,她的赤足消失去了厨房。
“下午好,亚美斯特里斯!”收音机突然发出沙哑的声音,“这里是中央无线,我们非常高兴能与各位忠诚听众共渡美丽的一日。”
然后放了更多音乐——这次不是舞厅音乐,而是欢快且带着断音的歌曲,音调上下波动着。歌词里一半的词在爱德听来就是废话,爱德又推又扭地挪到沙发边缘。他很暖和,但此时肚子的疼痛是因为饥饿,于是他溜下地,感觉疲惫头晕。莉莎小姐这次没有跟着哼唱——他觉得大概是她不知道歌词。
他迅速瞟了眼厨房,厨房里空荡荡的——后门开了条缝。他踮着脚悄悄经过走廊,以防万一。
莉莎小姐几分钟后在书房找到他时,显得并不吃惊——她仅打破了片刻的独处,给他送来三明治和水,在他肩上搭上毛毯。他正忙着描掌骨的图片,嘟哝了一句听上去像谢谢的话。
阿尔带着秋烟的气息回到家来,吹着口哨飘进屋里。
“你可有作业。”他说着,语调欢快。
“我总是有作业。”爱德叹气,这时紧闭的门外传来一声敲门响。
莉莎小姐没给他们晚餐任何选择。
“坐到桌前来。”她直截了当地说。爱德用毛毯裹住自己,跟着阿尔出了房间。
整个房子黑漆漆的,只有厨房里的油灯亮着——收音机声音尖锐地对空房间播着喜剧节目,莉莎小姐背对着他们,弯腰站在水池前。两张盘子两只杯子留在桌上,爱德和阿尔乖乖地爬上了自己的座位。
“你不吃吗,莉莎小姐?”阿尔问。
“我不饿,”她答,没有转过身来,“你们俩吃吧。”
那沓信——依然绑得结结实实——正放在莉莎小姐常坐的位置,叠得整整齐齐。爱德眯着眼,只能看清地址栏的第一行字。
“那是啥?”阿尔问,莉莎小姐洗碗的手停了下来。
“这不重要。”她轻轻说。
阿尔吃了几口,一边咀嚼一边思索着——爱德能透过他紧皱的眉头看见他的大脑零件正转动着。莉莎小姐将茶杯一只一只冲洗干净,再把茶杯放到洗碗池旁铺着的薄毛巾上。收音机里的人群发出哄笑——一波一波尖锐的声响,然后又被突然切断了。
“那不是你写过的信么?”
她颤了下,一只茶杯从湿润的指尖滑落——在烤箱下的石地上摔成细细的碎片。
“是的,”莉莎小姐说,声音勉强干涩,“是我写的。”
“它们又被送回来了?”
“是的。”
“怎么回事啊?”
“阿尔,”爱德轻声说,“别。”
莉莎小姐拿着洗碗布,困难地弯下身跪在地上,背对他们,小心翼翼地拾起最大的几块瓷器碎片。她的肩和手都在颤抖,呼吸里带着几声抽啜,头发遮住了面颊。她的脚掌足弓处是象牙白,脚跟和脚趾都是灰蓝色。
他看见阿尔的眼睛里聚着泪水——因为造成他人痛苦恐慌不已——爱德放下叉子,滑下椅子,毛毯拖在身后。
“给你。”他轻轻说,把毛毯搭在莉莎小姐肩上。她抬头看他,眼圈红红的眼睛大睁着。
他的手臂正好能抱住她的肩膀。她坐直,大抵有些吃惊,但一会后她回抱了爱德,毛毯绕在他们两人间。
“对不起,莉莎小姐。”爱德说。
她感觉太冷太脆弱,她紧紧抱住他,脸贴着他的肩膀,啜泣着。
To Be Continued.
=========================
翻译注释:
【1】指伸肌:原文是extensor digitorum,因其对应的中译名查到了很多种很类似但是还是有细微差别的术语,故在此标出。如果有了解的朋友知道正视的译名请告诉我。
【2】“哥哥,别。”:原文使用的brother既可指兄也可指弟,考虑到后文提到听到的是阿尔的声音,以及爱德没有称呼阿尔“弟弟”的习惯,故译为哥哥。
有错误请留言告诉我~